大婚当日,我欣喜梳妆,等着南下的学士郎君游历归来。
郎君沈玉安携着清倌人楚锦瑶,姗姗来迟。
丞相父亲也挽着胡姬楚离月,意欲一同大婚礼成。
原来,这楚氏二人,本是母女,双双绊住了他们。
我不悦,沈玉安却将楚锦瑶搂得更紧,冷冷使唤我:“今日锦瑶与你、我一同拜堂,我要明媒正娶,让她风风光光地入门!”
“阿乔,还不快准备,莫非是要忤逆我?”
母亲为我辩驳,不愿同嫁。
父亲大怒,一耳光将她扇倒在地,还硬逼母亲喝下楚离月的妾室茶。
热茶生生烫熟了母亲的喉咙。
我哭着求饶,给楚氏母女磕下数十个响头。
几番折辱后,本是穿越女的母亲,决意放弃此世红尘,纵火自焚,回到现代世界。
我也假死,隐姓埋名。
得知死讯后,他们却疯了。
“阿乔,你不喜她弹艳谱,我便断下她的十指,给你赔罪!”
“芷柔,你不喜她舞妖曲,我便挑去她的脚筋,向你认错!”
.婚宴上,宾客议论纷纷。
目光齐齐望向我与沈玉安、楚锦瑶三人,场面一片混乱。
“沈郎……”我怔在原地。
这本是他的接风洗尘宴,更是我们的婚宴。
一年前,沈玉安南下游学,曾应诺,归来后许我百里红妆,只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我日日催促绣娘,快快赶工凤冠霞帔,翘首以盼与心爱之人礼成。
可如今他却沉迷救风尘,不仅替楚锦瑶脱了籍,还带了她回来,胁迫我一同拜堂。
议论声更大了。
“堂堂丞相府千金,竟要受这等羞辱,真是可怜啊!”
“这沈玉安好歹也是相爷的得意门生,怎能倒打一耙,如此折损丞相府颜面?”
心中像是被无数根针刺穿一般。
我强忍眼泪,不愿在众人面前失态。
“沈玉安,你曾答应过我,绝不纳二色。”
“如今失信,还要如此羞辱我,可曾想过我半分感受?”
见我不悦,沈玉安却将娇美人搂得更紧了。
旁若无人地亲昵着。
“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理,你应当学会接受。”
“什么男子只能一夫一妻,不过都是你母亲的歪理邪说,根本不合天理人伦。”
诚然,在这个时代,沈玉安并无过错。
只是我受母亲的影响,认为男子应像女子一般忠贞。
那时他上门提亲,虽是贫寒门生,却风光霁月,发誓只愿与我长相厮守,跟其他纨绔子弟格格不入。
母亲很是满意,这才应允了婚事。
可现在他却理直气壮,认为我不够温良谦恭。
怀中的楚锦瑶垂下眼帘,故作娇弱可怜。
“好姐姐,休要怪沈郎……他见我身世凄楚,只是想替我安身落户罢了……”好一口吴侬软语。
难怪沈玉安的魂也被勾了去。
我心中冷意更甚,仍是不动。
良久,沈玉安缓缓开口。
“锦瑶,如今你已是我名正言顺的正妻,何必自降身份去解释呢?”
他蹙眉,转头看着我。
“阿乔,你还在这甩脸子,偏要我颜面尽失吗?”
“来人,给我按住她,行叩拜礼!”
话音刚落,两个家仆立刻上前,粗鲁地抓住我的双肩。
狠狠按着我,逼我跪下。
“放开我!”
我不甘受辱。
红着眼,死死地盯着沈玉安。
“住手!”
膝盖即将触地之时,一声怒斥从厅外传来。
我猛然抬头,只见母亲从南苑急急地冲了过来。
“谁敢动我女儿?”
“沈玉安,你两面三刀,背信弃义!”
沈玉安神色明显有些局促。
但还是强装镇定,缓缓开口。
“男子若想功成名就,自然需要后院稳固,锦瑶入我沈府,有何不可?”
“况且……温夫人,嫁女如泼水,此事乃我沈家的家务事,与您何干?”
我的心越发冰凉。
“还敢狡辩?”
“丞相有恩于你,阿乔有情于你,你竟敢如此轻慢!”
“来人,立刻将沈玉安逐出师门!”
母亲拍桌,低声怒喝。
沈玉安的脸色更加惨白,他张了张口,想要反驳。
只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谁敢?”
2.父亲大步流星地走来。
还挽着一个穿着翠烟纱的曼妙女子。
“这不是绝世胡姬楚离月吗?”
“是啊,她是楚锦瑶的生母,莫非是要母女同嫁?”
众宾客议论纷纷。
“宋卓远,你女儿受如此羞辱,你还要帮着沈玉安说话?”
母亲眼神冰冷。
显然已经见到他与旁边的女子举止亲昵。
可事态紧急,她不想管自己的事。
“从前你总说人人平等,锦瑶无奈深陷风尘,如今脱了籍,做主妇有何不可?”
“良辰吉日,我与贤婿商议好了,离月的婚席也一同在此操办!”
“你且喝下妾室茶,别失了宋家主母的气度!”
父亲目光淡漠。
我心头一震。
一向高大公正的父亲,竟也开始诡辩。
他明知,母亲所说的人人平等,是劝他施仁政,爱民如子。
况且,父亲与母亲也从未如此对峙过。
母亲是汴京城的国色美人,求娶之人踏烂了门槛。
与旁人不同的是,父亲对她一见钟情,还觉得她所说的“一夫一妻制”很是新鲜。
母亲曾说过,“若郎君有二心,我宁可下堂求去,不做那苦守青灯的老妇。”
只因这句话,他没有纳过妾。
世人皆知他们琴瑟和鸣,是汴京城出了名的一对璧人。
可如今却物是人非。
“温夫人……我们并非无情,只是见离月母女无依无靠,身世可怜……”见父亲动怒,沈玉安缓缓开口。
话还未说完,母亲便冷冷地打断了他,“你们当这是话本,以为自己是多情书生救风尘?”
“这婚,乔儿不结!”
“这妾室茶,我不喝,你我和离,扶持楚离月做正妻便是了!”
她总是如此洒脱刚烈。
总说着从另一世界传来的思想。
像脱缰的野马,与普通的良家女子分外不同。
众人纷纷屏息不语。
目光都落在了父亲身上。
“平日我将你骄纵惯了,此时和离,你将我的颜面置于何地?”
“阿乔,还不快一同拜堂?”
父亲冷冷地盯着我。
沈玉安不为所动,仍是淡漠地看着我。
我不知所措,愣在原地。
“妄想!”
母亲冷哼一声,拉着我就要回苏州老家去。
父亲脸色阴沉,低喝道:“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君?”
“这妾室茶,不喝也得喝!”
“给我灌!”
3.话音刚落,一旁的仆从已猛然伸手。
狠狠地摁住了母亲的肩膀,将滚茶硬生生灌入口中。
“咳……”她双目紧闭,喉咙发出痛苦的低吟。
脸色瞬间变得苍白,双唇剧烈颤抖,显然完全无法承受剧烈的高温。
“不要!”
我嘶吼,拼尽全力冲过去阻止。
却被仆从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死死将我按在原地。
见我如此狼狈,沈玉安眉头微蹙。
却始终没有伸手过来帮我。
“这第一杯,是罚你犯了七出的善妒,不愿喝离月的妾室茶。”
父亲坐在大堂的藤椅上。
如一尊恶佛,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受难的母亲。
“这第二杯,是罚你犯了七出的忤逆,成日胡诌一夫一妻,目无主君。”
他挥挥手,示意仆人继续。
仆人毫不迟疑地再次抓住了母亲,将第二杯滚烫的茶水强行灌入她的嘴中。
滚水溢出划过的皮肤,都已被灼烧得通红。
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痛苦得说不出话来。
片刻后,她的头无力垂了下来,全身如烂泥般瘫软。
“这第三杯……”父亲继续说道。
“爹,这是母亲啊!”
“你为什么……”我止不住地嚎啕起来。
发了疯地朝母亲那里冲,大红嫁衣陷进肮脏的泥土里。
沈玉安目不斜视,冷冷地看着我。
我心急如焚,眼见母亲已如行尸走肉般,没了力气,被随意摆弄。
茶水又要灌入她的口中。
“沈玉安!
我求求你!”
“求你救救我母亲!”
我声嘶力竭求着沈玉安。
朝他磕着响头。
“跪着的阿乔才乖,不忤逆我,才是好夫人。”
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满意的笑容。
为了救母亲,我不敢有一丝违逆的神色。
“相爷,阿乔已经认错。”
“如此还是继续拜堂,别耽误好时辰。”
他朝着父亲作揖。
示意众宾客都还在,不能将此事闹大。
他缓缓抬手,制止了仆人继续灌茶的动作,眼神中透出几分不耐烦。
我心如死灰。
被仆人们推搡着站到拜堂的位置上。
喜堂上红烛高燃,堂外的锣鼓声和乐队的吹奏声不绝于耳。
“一拜天地!”
司仪站在一旁,挥舞着手中的喜杖。
我麻木地站着。
魂魄好像被抽离了。
“阿乔,该行礼了。”
“你还想让母亲再喝一遍妾室茶么?”
沈玉安不耐烦地说。
我缓缓跪下。
红嫁衣垂在地上,沾满了尘土与泥泞。
“二拜高堂!”
我像被牵线的木偶,迟钝地抬起双手,俯身行礼。
坐在高堂的,只有父亲。
母亲被抬走,仆人将她送回宋府里,生死未卜。
如行尸走肉一般,我自己都不知道,我是怎么拜完堂的。
宾客四散,沈玉安一把抱起楚锦瑶,走向东院。
我的泪终于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初定情事那日,沈玉安带我游园。
漫步至府中的西院,他望着满园的桃花,满眼深情地许下诺言。
“阿乔,待我南下归来,便与你在这西院成婚。”
“桃花盛开,便是见证。”
我还同他说了许多玩笑话,“我既在西院……这东院,沈郎是要留给日后哪位美人?”
他掐了掐我的脸,宠溺地说道,“存心气我?”
“东院是日后留与孩儿的,你可要好好相夫教子。”
什么都变了。
朱弦断,明镜缺。
朝露晞,芳时歇。
君既有两意,从此长相绝。
4.回到西院,仆人恰好向我来报母亲情况。
为了罚母亲,父亲将她禁足,不给她上药。
她仍是昏迷不醒,奄奄一息。
我心急如焚,只能前去求沈玉安。
放我回宋府救母亲。
踉踉跄跄到了东院,就听见楚锦瑶娇柔的笑声。
见我来,他轻轻扫了我一眼。
慢条斯理地将楚锦瑶搂得更紧,“什么事?”
我低下头。
“我母亲恐怕有性命之忧,求你放我回宋府救她!”
沈玉安的眼眸晦暗不明。
淡淡地说,“三日后,才省亲回门,这时回去,岂不是又生出别的事端?”
“不过,如果你把锦瑶哄高兴了,我可以考虑派人去送药。”
“你看,锦瑶的鞋子有些不合脚,不如你替她穿上吧?”
他故意拉长了语调,语气满是戏弄。
我心中悲凉更甚。
双手不由得握紧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。
“汴京第一才女替妾身穿鞋,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?”
楚锦瑶笑得更加娇媚,依偎在他怀里。
“怎么会?”
“阿乔,你不愿意么?
那温夫人那里……”沈玉安斜视着我。
用威逼的口吻,淡淡地说。
“愿意。”
我缓缓俯下身去。
双手颤抖地捧起她那只脚,将鞋子轻轻放到她的脚上。
她微微扭动了一下脚,故意让鞋子滑落:“姐姐,你可是对我有意见?”
我再一次弯下腰,颤抖着将鞋子重新穿上。
她忍不住娇笑起来。
“好!
阿乔伺候得好!”
“你出去吧,温夫人那边,我自会打点。”
沈玉安轻轻挥了挥手,像是在赶走一个下等的仆人。
我逃跑似地冲出了东院。
心里一片茫然,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空。
思绪又回到了及笄那日。
那天我穿了一双新鞋,虽然样式精美,但鞋底过硬,走起路来极为不便。
看到我的脚上已经磨出了红痕,沈玉安眼中掩不住的心疼。
“你总这样逞强,明明难受却不说出口。”
他眉头紧蹙,心疼地责备。
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我的脚踝,然后从怀中拿出一条帕子,垫在了鞋底上。
轻轻地为我穿上鞋。
“好了,以后有什么不舒服,一定要告诉我,不要再忍着。”
“你是我的阿乔,我不照顾你,谁照顾你?”
翩翩君子,低眉含笑。
如今却让我低着头,弯腰伺候她的美妾。
在他看来,我是不解风情的木头,而楚锦瑶是万种风情的娇美人。
在风月之事上,我如何能比过她的妖媚。
只知道母亲教我,“以色侍人,能得几时好?”
我无意像坊间的女子一般低头,绞尽脑汁地想着各种伺候手段,硬要绊住已经离心的郎君。
可我无论心意如何,还是逃不过弃妇的命运,被四方庭院扣上枷锁。
思索了不知道多久,天色渐渐沉了。
夕阳洒在偏卧的长凳上。
我的身影佝偻着,被斜斜地印在地上。
就这样苦等了大半天的消息,终于有人来报母亲喝了汤药,已经回转醒来。
好歹放下心来。
就这样昏昏沉沉度了几日,省亲的时辰终于到了。
沈玉安带着我一同回了宋府,我也能借机看看母亲近况如何。
可一进家门,我的心就被狠狠攥紧。